刑事漩涡中的父亲
宋信坚 2022年10月14日
最近的当事人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子，曾经在英国留学，因为从英国代购奢侈品而涉嫌走私普通货物罪。来委托的是她的父亲，话很少，带着地道广州人的那种木讷，特别是一开始用普通话来交流，半天都没有流利地说出完整的句子。我自动调整回了粤语，他稍微顺畅了一点，但还是听多于说。慢慢我得知，他女儿去英国读书几乎用尽了他的全部积蓄，现在他退休了，女儿也回国创业，没想到身陷囹圄。他完全信任我们，很快办妥了委托手续，然后默默地把委托合同折成一小块，放进衣服口袋里，我询问是否需要给他一个纸袋，他说不需要，为了瞒着他爱人，他不想带着有律师所logo的物品回家，他只是说女儿回去了英国，不方便联系，委托合同他也准备藏在他爱人从来不会去打开的工具箱里。他是为数不多不催我去会见当事人的委托人。到我去会见完了，他就只是在电话那头轻轻地询问了一个问题：“她的精神状态怎么样？还好吧？”是的，不管案情怎么样，不管最终会被判几年，他不会埋怨，也不会怪责，只要她自己不要倒下，即使父亲已经老去，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。他从广西的一个边远小山村连夜赶过来，第一次来到广州。他已经赶了两天的路，需要先到镇上，再到县城，再从县城乘坐到广州的通宵大巴，到了广州的客运站因为是凌晨，在路边休息了一下，再坐最早的一班公交车到了事务所。他儿子因为涉嫌一起买凶杀人案，在广州被逮捕。他在收到逮捕文书后，通过多方打听，辗转来到从没有来过的广州，来到我们事务所。显然他的经济条件很一般，但是他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的律师费用，还提出因为时间仓促，今天先给首期的费用，剩下的回去再筹。我询问他是刷卡还是转账，他放下肩上的行李，伸手进去隐藏在皮带后面的小口袋里，翻出了一叠现金。可能是因为担心丢失，所以贴身存放，因为连续的赶路，钱币有点发皱，新旧不一，拿出来的时候已经汗湿了一角。他把钱全部交到我手上，可能因为没有睡好，眼睛布满血丝，他看着我说：“后期的钱我回去再想办法，拜托你们了”。后来我们才知道，他儿子已过而立之年，游手好闲，有两个小孩扔在老家给老父亲照顾，自己出来“捞世界”，已经多年没有回家来。父爱是深沉的，不管小孩变成什么样，再怎样的十恶不赦，在父亲的眼里，也只是当初那个离家出走的少年。父爱是深沉的，不管别人怎么说，只要我儿子说没有，我就一定相信他，你们也别想冤枉他。阿俊的父亲就是这样说的，虽然一开始他不是那么确定，直到他父子俩见到王律师。阿俊是个懂事的孩子，知道家里困难，一边上学一边做钟点工赚点零花钱。那天他下班后踩着自行车回家，一位也是踩着自行车的老人家吐了一口口水在他手上，还拒绝道歉。后来双方在拉扯过程中倒在地上，老人家股骨骨折了。检察院认为阿俊构成故意伤害罪，案件要起诉到法院。如果被判有罪，他就不能去当兵了。为了能够不起诉，阿俊的爸爸需要筹一些钱赔偿给对方。在这个过程中，父子俩一直没有交流过，阿俊可能觉得自己给家里添麻烦了。王律师支开了阿俊的爸爸，单独和阿俊谈了一下。最后阿俊认为自己是正当防卫，决定不认罪，也不会向对方赔偿，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错。阿俊爸爸听了阿俊的解释说：“儿子，无论你做什么决定，老爸都支持你”。在法庭上，阿俊爸爸当庭表示拒绝对方的赔偿要求。走出法庭的时候，阿俊说：“不管法官如何判决，我都不会后悔”。经过这样的一件事情后，阿俊爸爸感叹说：“儿子长大了”。是的，父亲是深沉的，可能平时并没有太多的情感交流，但是你要相信，只要你做了决定，父亲一定会站在你身边，毫无保留地支持你。刑事风暴是残酷的。在刑事案件的办理过程中，打开案卷，可以看到赤裸裸的暴力、出卖、谎言、欺骗。在灾难面前，每个人都需要自保，人性的丑恶显露无遗。我们同时也可以通过案卷看到亲情、道义、信用。例如一个身陷囹圄的父亲，和他的女儿。案件经过侦查、审查起诉、审判、二审、重审一审、重审二审，老X已经在看守所呆了快7年了，他离开家的时候，他女儿10岁，正在上五年级。老X以为没什么大事，很快就回来了，甚至都没能好好地和女儿告别。一直到现在，他女儿都还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。妈妈只是告诉她，爸爸去了项目，要很多年才回来。事发时老X四十多岁，正值壮年，领导企业多年，见惯了大场面，但因为涉嫌职务侵占而被羁押。虽然案件持续了很久，磨光了他所有的锐气，头发已经全部花白，但是他一直不认罪，谈到案情时，眼神里满是坚定。唯独谈到他的女儿，我能深深感觉到他的愧疚，他细细地问小孩的学习成绩，兴趣爱好，有没有谈恋爱，好几次还落下泪来。可是每当我以为他会因此而妥协时，他偏偏又抬起头说：“我是清白的，她会相信我的”。我没有见过他的女儿，但我相信她一定也在等待她的父亲回来吧。父亲是执着的，很多时候，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，可是仍然内心觉得对小孩充满了愧疚。刑事案件可能会面对形形色色的人，达官贵人，贩夫走卒，每个人扮演不同的角色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经历、不同的故事。成长环境和经历、受教育程度等不同的两个人，在面对同样的十字路口时，他们作出的选择一定也不会相同。我曾经参与过一次检察机关的不起诉听证会，那个案件里的父亲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他叫Z，严格意义上来说，Z并不是那个小孩真正的父亲。Z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小孩，在河南农村，他一直觉得抬不起头来。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，Z加入了一个QQ群，经群里的人介绍，在广州花了几万块买了一个刚满月的男孩回来抚养。小孩的亲生母亲因为男朋友没有给彩礼，没有在老家完成结婚的仪式，与男朋友起了争吵，男朋友一气之下偷偷把小孩卖了给人。后来正值全国的拐卖妇女儿童严打风暴，中间环节事发，牵连出这桩事来。这个时候小孩已经一岁多了。小孩已经由公安机关解救出来，交回给了小孩的亲生母亲。听证会的时候，Z当天带了一些糖果和小玩具，要送给小男孩。还收拾了一些小孩的日常用品和生活照片，拜托转交给小孩的母亲。因为公安机关带走小孩的那天有些着急，什么都没有收拾。听证会的最后是Z的陈述。他说：“大家可能不能理解，在我们那个小村子，没有小孩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。虽然相处的时间短暂，他给了我，给了我这个家很多的欢乐，我要感谢他，我会一辈子记得他的。希望小孩健康、快乐成长，希望他可以多读书，不要像我一样没有文化，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”。是的。父亲是无私的，不管缘分持续长短，父亲在小孩身上看到的、希望的，永远是下一辈子的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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