做一位勇敢的绅士
宋福信 2020.02.24
反对,法官大人!这句话是不是很熟悉?香港TVB里面刑辩律师的场景,站在法庭上,意气风发、慷慨激扬。感谢TVB!给我们刑辩律师塑造了这么光辉的形象,更要感谢广州台,感谢经济与法频道,给了我这个舞台,让我向大家讲述一位刑辩律师的真实故事。
其实我大学毕业后并没有去做律师,而是在广州做了一名检察官,因为打击犯罪,维护正义是我年少时的梦想。我以为我会一直在检察院做下去,直到遇到了一件案件。
那是一件抢劫的士的案件,当我翻开案卷时,我发现五个嫌疑人全都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。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回避了这个案件,但我旁听了他们的庭审,没有一位律师帮他们辩护,他们都被重判了十几年。当他们惶恐无助地望向我的时候,我很难过,我好想冲上去告诉法官,虽然他们犯了罪,但是他们没有你们想象中那样十恶不赦。
这个案件以后,我的想法开始有了一些转变。我越来越感受到,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,个体显得如此弱小。
就在那个时候,我遇到了我太太,她是一位来自台湾的留学生。那时候,两岸的交流还很少,一位检察官和一位台湾的女孩恋爱结婚显得特别的敏感,领导叫我慎重考虑。但我几乎没有考虑,我跟我太太说,要不我辞职做律师吧。于是,在我28岁的那一年,我离开了检察院,做了一名刑辩律师。
但是现实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么美好,那时候,刑事辩护的环境比现在还要困难,侦查阶段的每一次会见都需要侦查机关的批准。我记忆最深的是当时有一位警察,我代理的好几个案件都是他经办的,他经常故意拖延或者不批准我会见。好不容易批准了,在会见的时候,他就站在我旁边,不准我跟当事人谈案情,那样的会见有什么意义呢?所以我忍不住和他吵了起来。离开看守所的时候,我明显感觉到了他威胁我的语气。
大概过了三四年,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从看守所寄出来的信,竟然是这位警察寄给我的,他说他出事了,他希望我能为他辩护。,当我好不容易在看守所见到他的时候,他第一句话就问:“你怎么这么迟才来会见我?”我说,会见警察也同样需要批准的呀。临走的时候,他有些尴尬地跟我说,以前的事叫我不要记在心里,我笑着说,幸好你把我记在了心里。
谁都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被指控的人,有时候,保障别人的权利其实也是在保护我们自己。有一些位高权重的人在位时曾经为难或者打压过律师,但是当他们落马的时候,才发现,原来律师才是他们最后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。
我工作的时候,很多时间都在看守所会见,而会见的时候,我很多时间都是在安慰和鼓励被关押的当事人,因为对于他们来说,没有希望的等待是最可怕的。他们都很喜欢我的名字:宋福信。
我记得曾经有一位六十几岁的香港女当事人,她的案件经历了一审、二审、发回重审、重审二审。她在看守所已经足足被关押了好几年了,案件还没有结果。有一次我去会见,她说她这两天心情不好,我问她为什么,她说,因为被换了监仓,以前的监仓有一个小窗户,可以从小窗户看到外面的一棵芒果树,这几年来,我看着它开花结果,一次,两次……可是现在的监仓的小窗户只能看到一面灰墙。后来,她终于恢复了自由,她说如果没有我,她可能熬不过那段最艰难的日子。
我常常想,我们刑辩律师的责任是什么?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南方周末的一篇新年致辞,深深地触动了我,它的题目是:“让无力者有力,让悲观者前行。”
我常常和我团队的律师们分享这样一个笑话:一位被告人被判有罪了,他惊慌失措地跟律师说:“律师,怎么办?我被判有罪了!”“什么怎么办?你去坐你的牢,我回我的办公室。”我们想用这个笑话来提醒自己,把握好自己的情绪,不要过度投入。但是,我们真的能置身事外吗?
大家看过《拿什么来拯救你,我的爱人》吗?对一位刑辩律师而言,最无奈最挣扎的莫过于为自己的亲人辩护了,就像是一位医生帮自己的亲人开刀,当束手无策的时候,那种痛苦,让人毕生难忘。
从小到大,我身边的人都说我很像我舅舅,像他一样聪明正直,所以舅舅一直很疼我,他就像我的第二个父亲。我没有想过我会在老家的看守所见到他,看着他一瘸一瘸地走出来,我心如刀绞。他跟我叙说了他被审讯的经过,几个人压着他一直蹲着,他有一只腿本来就不好,一蹲就是几个小时,直到下半身失去知觉,昏倒过去。我比谁都了解这种手法,但我却无法找到证据。我的家人都悲愤地跟我说,你不是出名的刑事大律师吗?难道你就没有办法打赢这场官司吗?我没有办法,我真的没有办法,我承受不起无罪辩护失败的后果!我选择了认罪,开完庭,看着舅舅被带出法庭的身影,我当场失声痛哭。
这件事情之后,我迷茫了很长的一段时间,如果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,那么我作为刑辩律师还有什么作用呢?后来在监狱里,舅舅对我说,也许现在你的能力很有限,但是如果没有你,事情会变得更糟糕。
我还常常和我团队的律师们分享另一个笑话:一位被告人被宣判无罪了,走出法庭,律师跟当事人说:“你已经没事了,你能不能告诉我,你到底有没有犯罪?”“律师先生,当我听到你在法庭上为我激情辩护的时候,我才发现,原来我真的是无罪的。” 我们用这个笑话来提醒自己,只要接受了委托,我们就必须竭尽全力去维护他的合法权益,不管他是否犯了罪,这就是刑辩律师的职责。
然而,当今社会,有多少人能理解这份特殊的职责呢?当我为南方日报记者涉嫌强奸案辩护的时候,我的微博上一片骂声;当我为日本议员运输毒品案辩护的时候,我遭到了很多人的质疑和辱骂。
我们畏惧失败,但我们更害怕不理解!
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《杀死一只知更鸟》这部电影?派克饰演的白人律师芬奇,在种族歧视严重的年代里,坚持为一名被指控强奸白人妇女的黑人辩护。芬奇律师是两个孩子的父亲,他的孩子也因为他为黑人辩护而在学校备受嘲笑。
我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,我的太太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,她曾经问过我,说能不能不要为伤害儿童的被告人辩护?我能理解她的感受,我答应了她。所以,我一直刻意地回避着这类案件。
但是在几个月前,我的办公室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,让我意外的是,他不是家属,而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刑警。他跟我说在几个月前,在附近一个小城市的公园里,发生了一起震惊社会的杀人案,有两位八九岁的小孩被杀害,还有另一位受了伤,警方最近宣布抓获了一位犯罪嫌疑人。当我一听到是这类案件时,我差点就打断了他。
但是他接下来的话让我惊讶了。他说这位嫌疑人有严重精神病史,还是一位腿部有残疾的人,根据他几十年的侦查经验,他觉得这个案件充满了疑点。他希望能有一位专业尽责的律师为这位嫌疑人辩护,于是他想到了我。
这位警察的突然来访让我内心挣扎了好几天。这是一个社会关注度很大的恶性案件,如果代理,不但没有收益,还会面临各种压力,甚至会带来危险,而且,我该怎么来跟我的太太和我的孩子们解释这件事呢?
但几天后,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跟我太太叙说了这件事,并且希望她能支持我。我太太思考了一会,说,如果是这样,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,要给他一个公平的审判。太太的这句话让我顿时释然了,原来法律的意志可以和上帝的旨意这么相近。
我知道接下来我会面临各种意想不到的困难和压力,我也知道我的辩护不一定能成功。在《杀死一只知更鸟》里面,虽然芬奇律师一直义正严辞地呼吁尊重事实,放下偏见,但是在种族歧视严重的环境下,陪审团最后还是判决了被告人有罪。
其实这种情形差不多每个月都在我的身上上演,我也一次次地呼吁法庭放弃有罪推定的思维,但是我得到的仍然是一份份有罪的判决。
我常常问自己:这样的坚持是为了什么?值得吗?直到有一天,当我失落地走出法庭时,几十个旁听的人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全部站了起来,没有说话,一直注视着我,当我和他们目光接触的瞬间,我找到了我坚持的理由。是的!虽然结果我难以改变,但是过程同样重要!每一次的抗争和呼喊,都能为旁听的人们播下公正和良知的种子!
最后,我想把芬奇律师的那句话送给所有坚持在刑辩领域的律师们,“勇敢是什么?勇敢就是,还没开始我们就已经知道会输,但我们还是昂着头,迎上去,坚持到底,像一位勇敢的绅士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