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凝视着深渊时，深渊也在凝视着你。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——尼采

作为一名刑辩律师，我经常需要做选择题。

比如，为当事人选择辩护方案。有时为了避免出现所谓的结果风险，我们会作出一些“稳妥”的妥协。尤其是认罪认罚从宽制度施行以来，这种功利性的思维方式，就更加习以为常了，总觉得这才是符合当事人最大利益的。

但是在小A的案件出现时，我开始反思这种功利的理性。

小A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在校生，他父亲联系我的时候，他的声音中带着着急和无助，因为小A故意伤害罪的案件已经移送检察院一段时间了。

他说检察官已经约了他和小A、被害人洽谈和解，最后商量小A赔偿被害人四万五千元，被害人出具谅解书。检察官说，赔了钱，可以考虑做相对不起诉。

所谓相对不起诉，就是认定小A构成犯罪，但是情节轻微，可以不追究刑事责任。

很多人能够得到相对不起诉的结果，都是很满意的，但是小A的爸爸说小A很想当兵，如果相对不起诉，就没有希望了。

因被吐口水引发的争执

第二天，我见到了小A和小A的父亲，小A身高不到一米七，皮肤黝黑黝黑的，身材偏瘦，眼睛很大，看起来就是只有十五、十六岁的样子，他的双眼透露出一些疲惫，但却有说不出的明澈。

我让小A详细陈述当时的案发经过。他告诉我，在去年12月的一天傍晚，他在一家服装店兼职打工。那天，他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，突然被同向一位骑着自行车的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吐了口水，他的手肘和衣服上都沾着老人家的口水。老人家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前行。于是他截停了老人家，跟老人家说，他吐口水吐到他的身上了，要求老人家道歉。没想到老人家不但没有道歉，反而告诉小A他经常吐口水的，没什么大不了，有本事就吐口水吐回给他好了。

小A听了之后，就向老人家吐了口水，老人家立即恼羞成怒，再次向小A吐口水，并且举起手打了小A的脸三下。这时小A慌了，赶紧伸出左手阻挡老人家的攻击，老人家咬住了小A的拇指和食指的虎口位置。小A急忙甩开，与老人家相互拉扯。这时，老人家因为站不稳倒地，并且一只手扯着小A，小A也跟着一起倒地了。

就是这一次倒地，老人家的左股骨撞到了自行车的车鞍，造成左股骨粉碎性骨折，后来鉴定为轻伤。而小A的左手有明显的牙齿印，经鉴定是轻微伤。

倒地之后，老人家继续咬了小A的手，小A很生气，往老人家的身上打了几下，马路旁的路人前来把他们分开。

有路人让小A赶紧走，小A看到老人家倒在地上没起来，他担心老人家出事了，没有离开，立即拨打了报警电话，后面警察把老人家送去了医院，把小A带到了派出所。

当天，警察就以故意伤害罪对小A立案，并且办理了取保候审。

对方轻伤，小A一定错了么？ 

我问自己，小A错了么？如果小A说的是事实，他一点错也没有。随地吐口水本身就是一个既不文明又不道德的行为，在发生吐到他人身上的情形不但不道歉，还先动手打人，这种恶劣行为是不应当被包容的。

而小A为了保护自己，阻挡对方的攻击，相互拉扯、推搡过程中导致对方站不稳倒地，虽然引起了轻伤的结果发生，但是并不是小A故意实施的，小A的行为符合正当防卫。

小A的父亲告诉我，小A做完笔录回到家，反复嘀咕一句话，我真的错了么？他很想告诉儿子，你没有做错。可是公安已经立案了，公安也说了造成轻伤就是刑事案件，是做错了，他也无法力挺儿子。

就这样，一路走过来，都没有人敢和小A说一句，你没有错。

我看着小A的眼睛，很肯定地说，在这个事情处理上，你没有错，被吐口水，你走上前去要求对方道歉，而不是动手打人，说明你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孩子；你能够前去要求对方道歉，说明遭受被人欺负你不会默默忍受，你也很勇敢；被对方咬住手指，你甩开是人的本能反应，你没有用拳脚踢打他，只是拉扯挣脱，你没有错的。

我看到小A的眼神顿时炯炯有神，变得很坚定，透露出了喜悦和自信。我想，他这几个月的内疚、自责情绪，应该得到瞬间的释然了。

“唯轻伤结果论”的固化思维

其实，类似小A这种在拉扯推搡中摔倒致轻伤以上的案件每天都在发生，大部分案件最后都会被认定为故意伤害罪。这种因民间纠纷引起的轻伤害案件，实践中已经形成了一种固化的基调，就是有轻伤以上结果的就构成犯罪。

但是，这种“唯轻伤结果论”的固化思维是要不得的，容易使人忽视了可能存在的正当防卫、缺乏主观故意的情节，实质是损害公平正义的。 

显然,在小A的案件中，办案人员是认识到被害人存在过错，所以对小A采取取保候审，但是因为有轻伤结果的发生，所以不得不立案追诉小A。

检察官的建议，要接受么？

如果小A接受相对不起诉，那么他是确定不会留案底，只是因部队政审严格，要放弃多年当兵的梦想了，而如果坚持无罪辩护，那么检察官有可能会移送起诉，需要在法庭上争取无罪判决。众所周知，我们国家的无罪率是很低的，某个数据显示，我们国家2010年的无罪率是0.09%，小A，要搏一搏么？

如果小A是已经步入社会的成年人，我可能会没那么纠结，直接果断选择不妥协，坚持无罪到底。但是，小A今年才18岁，如果搏输了，对小A来说，法院哪怕是给予免予刑事处罚的判决，小A也是会有案底的，这个后果是我不忍看到的。

分析了利弊之后，我和小A的父亲都需要作出决定，是否接受检察官相对不起诉的建议？

该妥协还是坚持，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？

在小A父亲和小A考虑的过程中，我走出了会议室，和同事们说起了小A的故事。宋律师听完，很认真地说，没有错怎么能认罪呢？如果一旦认了，即使没有案底，小A可能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，我们也应当传递正能量，不然恶人只会更恶。

宋律师的一席话，提醒了我，是啊，在我光顾着考虑输赢概率以求最佳方案的时候，我似乎忽略了一样最重要的事情，就是小A的感受。认与不认，对我，可能是一种策略性的选择，但是对于小A，是一个价值的判断，是对自己行为的认知。我应当坚定的让他确信，在遇到恶人欺负的时候，不能退缩，他的行为没有错的！

我毅然走进了会议室，和小A的父亲、小A说，我们坚持无罪辩护，这个案件我们不能认罪，因为小A没有错，我们应该坚持这个公义，我会和检察官沟通，不接受相对不起诉，我们需要的是法定不起诉，就是认定小A不构成犯罪。

小A的父亲很激动，他说，对！哪怕打输了，我们也不怕，至少我们努力了。

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

接下小A的案件后，我阅了卷，现场监控录像对小A很不利，因为受角度的影响，看不到老人家咬小A手指的画面，只看到小A在老人家倒地之后打老人家的画面。但是，我并没有因此犹豫、动摇。

在积极取证的过程中，我们找到了当时目睹案发经过的路人丁先生，他很感慨地说这个事情就是老人家在欺负小孩。此外，小A的学校老师同学也纷纷出具证言证实小A在校的表现，性格温和、善良，不相信小A会伤害他人。

我认真撰写了关于小A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，不构成故意伤害罪的辩护意见，呈交给了检察官。

那天，我接到了检察官的电话，他说，他看了我的意见，内部讨论后，认为确实存在正当防卫的情节…… 

取舍的标准是什么？我想，任何时候，公义都不能作为牺牲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