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课铃响，阿俊骑着自行车离开学校，他晚上要去到“班尼路”服装专柜做兼职。

他在骑楼旁边的马路上骑行着，风吹着他白色的校服，空荡荡的，他太瘦弱了，虽然刚满了十八岁，但看起来却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初中生。

他畅想着自己的未来，明年从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，他想去当兵，让自己变得更man一些。

阿俊的右手边，是一辆同向骑行的自行车，比自己快了半个车位，骑车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阿叔。

他隐约听到了阿叔清喉咙的声音，接着阿叔把头往左一转，一口口水从他口中飞出。

啪的一声，口水落在了阿俊的右手手背上，衣袖周围沾满唾沫星子。

阿俊感到一阵恶心，想吐。

 

阿俊用力一踩，加速超过阿叔，把阿叔拦停了。两人还坐在自行车上，脚掌着地。

阿俊把右手伸到阿叔面前，怯生生地说：“阿叔，你的口水吐到我的手上了。”他只想要阿叔给他一个道歉。

阿叔看到了，没有马上说话。一会儿后，他说：“被吐到口水很正常啊，我走在马路上也经常会被别人吐到口水。”

阿俊反驳他：“将心比心，如果你被别人吐到口水了，你是不是应该说句对不起呢？”

阿叔显然没有想要道歉的意思，两人僵持了一会。阿叔看着阿俊，说：“不然，你吐回我啊！”

这似乎是一个解决方法，但是阿叔的语气里却透出了量你也不敢的意味。阿叔虽然看起来年过六十，但是个头却比阿俊大多了。

毕竟是年轻人，一股气冲上了阿俊的脑门，他对着阿叔的胸口吐了一口口水。

阿俊以为这就是最后的解决方法，没有道歉，起码也扯平了。

然而他错了。

 

阿叔马上对着阿俊的脸上回吐了一口口水，嘴里咒骂着，挥拳对着阿俊的头部连续打了两下。

阿俊下意识地伸手去挡，顺势抓住阿叔的手，两人坐在自行车上，四只手纠缠在了一起。阿叔张嘴咬了阿俊的左手拇指，阿俊用力抽出，然后，阿叔又咬住了他的左手虎口。

纠缠拉扯中，两人连人带车倒到地上。

阿叔倒在地上，依然死死地咬着阿俊的左手虎口，阿俊抑制不住愤怒，对着阿叔的头脸部连打了三拳，阿叔才松开咬着的口。

阿叔的自行车座椅压到了自己的股关节。事后，阿叔被鉴定为股骨粉碎性骨折，构成了轻伤一级。

 

骑楼边的街坊（邻居）们围了过来，把两人拉开，但是阿叔却站不起来了。

阿俊感到问题可能严重了，有街坊私下叫他赶紧走，但是他却不敢，他打了110，然后给他爸爸打了个电话，就一直站在路边等着。

阿叔的儿子先赶到了，看到阿叔站不起来了，愤怒地抓住阿俊的手臂，阿俊不敢动，街坊们赶紧把他劝开。

警察一到，街坊们就围了过来，对着执法记录仪，七嘴八舌地诉说着：明明是大欺小啊，气不过，才还手的……

 

阿俊爸爸赶到派出所的时候，阿俊已经在里面做笔录，他一等就是一整晚。

法医对阿叔的伤势初步做了评估，应该是构成了轻伤。警察拿着刑事立案的材料，跟阿俊说：“靓仔，这次你太冲动了。”

有人打架，有人轻伤，就是构成了故意伤害罪。警察对阿俊爸爸说，准备对阿俊刑事拘留。

阿俊爸爸着急得不行了，他打电话给学校的老师，学校赶紧出了一份阿俊在校表现良好的证明，第二天一大早送到了派出所。

因为这份证明，公安局没有对阿俊刑事拘留，而是采取了取保候审的强制措施。

当阿俊从审讯室走出来的时候，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。他看到在外面等了一天一夜的爸爸，忍不住哭了出来。

 

接下来那两个月里，阿俊爸爸还陪阿俊去派出所做过两次笔录，询问案发的经过。

有一位在案发现场旁边卖烧腊的店主来做了证言，警察也看了监控视频，虽然有点模糊，但是基本可以看清楚事发经过。

警察对阿俊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，充满同情的语气：“明明是阿叔有错在先，还先动手打人，真是……，但是毕竟被害人有一个轻伤的结果啊……”

因为“被害人有轻伤的结果”，警察还是按惯例走程序，把这起案件移送给了检察院审查起诉。

 

一接到检察官的通知，阿俊爸爸就马上带着阿俊去了检察院。

检察官把出院后的阿叔也叫了过来，他的态度很明确，如果双方达成赔偿协议，阿叔可以出谅解书，他会考虑对阿俊不起诉。

 “毕竟是一名学生嘛，而且被害人也有一定的过错。”检察官说。

但是检察官不起诉的理由，并不是认为阿俊不构成犯罪，而是犯罪情节轻微，同时需要阿俊认罪认罚。

如果起诉，意味着可能会判有罪，留下案底，对阿俊将来读书就业的影响不言而喻。所以，除了赔偿和解，还能有其他出路吗？

阿俊爸爸开始和阿叔的儿子谈和解。

开始的时候，对方要求赔偿三十万元，后来看阿俊的家庭确实困难，在检察官的调解下，最后双方达成了口头协议，阿俊爸爸一次性赔偿4.5万元，阿叔就可以出谅解书。

 

阿俊爸爸开始筹赔偿款，东借西凑，终于把款筹足了。

这时候，他才注意到另一个问题。

阿俊开始变得沉默寡言，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，吃饭时不愿意说话，家里一谈到这件事时，他就默默走开。

学校老师也跟阿俊爸爸说，同学们都在后面议论纷纷，说阿俊保释出来后，整个人都变了。

阿俊爸爸心里很难过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。

 

我跟阿俊爸爸说，我和洁娴律师想和阿俊单独聊一下。

“我做错什么了吗？”阿俊咬着嘴唇，眼泪夺眶而出，压抑在心里几个月的委屈终于迸发了出来。

在职业学院读书的这三年里，他坚持做兼职，没有再向家里要过一分钱，现在一下子要家里赔偿那么多钱，他心里很内疚。

检察官所说的不起诉，是构成犯罪、认罪认罚的相对不起诉，如果这样的话，他当兵的梦想就泡汤了，因为以后政审不会通过。

最重要的是，“我真的太冲动了吗？”阿俊的眼神透出困惑，“律师，您告诉我，以后遇到这种情况，我该怎么处理？”

他之所以愿意向我们两位陌生律师诉说，也许在这位学生的心目中，律师能带来公正的希望。

 

“赔偿无所谓了，只要孩子不要有案底就好了，唉，遇到这种事，也只能自认倒霉！”阿俊爸爸情绪也很低落。

我们把阿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阿俊爸爸。

阿俊爸爸眼眶一下子红了，说：“我儿子平时真的很乖很懂事的，我只想帮他处理好这件事，没想到反而让他心里压力这么大。”

“人的一生总会遇到一些倒霉的、不公平的事，但对于一个即将踏入社会的孩子来说，给他一个正确的是非观、价值观是不是也同样重要？否则，就算这件事就这样了了，也会成为他永远的一个心结呀！”我们试着透露了我们自己的想法。

当着两父子的面，我们解释了什么是刑法中的正当防卫。顺便，我们也解答了阿俊心里的困惑：

“虽然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，一直有人教导我们：忍一忍，风平浪静，但是，法律的精神其实是：面对不法行为，我们没有避让的义务。”

 

 “老豆（爸爸），我不想认罪，我没有错！”阿俊坚定地说。

 “儿子，无论你做什么决定，老爸都支持你！”阿俊爸爸搂着自己的儿子。

 

我们认真写了一个关于阿俊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、不构成犯罪的辩护意见交给检察官，检察官说他会认真考虑。

但是过了一阵子，检察官坦言，“毕竟被害人有一个轻伤的结果”，不赔偿不认罪没办法不起诉，他反过来希望阿俊现实一点，希望我们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。

但是这一次，阿俊和爸爸都很坚定不认罪。

检察官最终以故意伤害罪起诉了阿俊，建议量刑是有期徒刑一年以下。

《起诉书》没有描述事件起因、要求道歉的情节，也没有区分谁先动手，审查查明的事实大意如下：

被告人阿俊和阿叔两人因为吐口水而发生口角，进而发生了肢体冲突，导致阿叔轻伤，构成故意伤害罪。

阿叔也跟着向法院提出了刑事附带民事诉讼，要求阿俊赔偿。

 

就在这个时候，最高人民法院、检察院、公安部联合发布了《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》，其中第九条规定：

“准确界分防卫行为与相互斗殴。……因琐事发生争执，双方均不能保持克制而引发打斗，对于有过错的一方先动手且手段明显过激，或者一方先动手，在对方避免冲突的情况下仍继续侵害的，还击一方的行为一般应当认定为防卫行为。”

同时，该指导意见还要求“切实防止‘谁死伤谁有理’的错误做法”。

这个指导意见为认定正当防卫提供了具体的法律依据，及时给阿俊的案件带来了希望。

 

开庭的时候，阿俊的家人和同学们都来支持他。看得出阿俊很紧张，虽然还是很瘦，但是他已经比案发的时候长高了好几厘米。

阿叔不承认有先殴打阿俊，也不承认有咬阿俊的手，法庭应我们的要求播放了街边的监控录像，一切都明了了。

法官直皱眉头，问阿叔：“你吐口水是不文明的行为，吐到了别人为什么不道歉呢？你说没有殴打被告人，为什么他的耳后有伤，手上还有两个咬痕呢？”阿叔没有直接回答。

 

最后，检察官用遗憾的语气说：“我们原本也打算不起诉被告人，但是毕竟被害人有一个轻伤的结果，被告人不赔偿也不认罪，我们只能起诉。”

我们最后说：“我们应该设身处地，换位思考，如果我们在同样的处境下，该怎么做呢？

只有两条路：第一是要求道歉，在遭到攻击时进行防卫；第二是忍气吞声，擦掉口水默默离开。如果选择第一条路就意味着犯罪的话，那么以后所有的人都会选择第二条路。

这样的结果是，不法行为得到了保护，正当行为反而没有得到支持，这与法律的初衷是背道而驰的。

我们应该通过观点鲜明的判决，不仅给这位年轻学生、也给被害人、给整个社会一个正确的价值导向和行为指引。”

在刑事附带民事诉讼中，我们认为根据侵权责任法，因正当防卫造成损害的，不承担责任。

 

庭审即将结束时，法官询问阿俊爸爸：“虽然被害人有过错，但是毕竟有一个轻伤的结果，你们是否考虑和解，给对方一个人道主义的补偿呢？”

听完庭审的阿俊爸爸更觉得自己儿子是无辜的了，他涨红了脸，明确表示了拒绝。

 

阿俊走出法庭，对爸爸说：“无论法官如何判决，我都不会后悔自己今天的决定。”

阿俊爸爸对我们说：“儿子长大了。”

其实，对于我们律师来说，何尝没有考虑过认罪赔偿去换取不起诉呢？只是这个年轻学生心中的困惑和憋屈，让我们去反思这个“功利的妥协”。

虽然让当事人合法权益最大化是律师的工作原则，但是什么才是权益最大化？只有当事人内心才最清楚。

当我们追随这个少年人的内心去做出抉择时，我们才发现，原来少年人内心的是非观才是与法律的初衷最为接近的。

期待法院能给阿俊一个公正的判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