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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袭击涂鸦的少年”

宋福信 张颖慧    2020年02月20日

这次来找律师的是一位老船员,沉默,脸上布满海风扫过的痕迹。

他说他的儿子是一位在校大学生,2018年11月晚上和一位社会青年一起在街上乱涂乱画,被抓了起来。

他给我们出示了一份《刑事拘留通知书》,罪名是故意毁坏财物罪。

他们乱涂乱画了什么?反动标语?还是淫秽图案?

由于平时和儿子缺少沟通,他无法回答我们的问题。

这孩子从小就叛逆,唉,他喜欢画画,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。船员的语气充满担忧。

 

案发地粤西某小城,“创文”工作正进行得如火如荼,街上很干净。

在看守所的律师会见室里,要不是戴着手铐穿着囚服,难以相信我们面前这位犹带青涩、充满文艺范的少年是一位犯罪嫌疑人。

我们例行问起他在看守所的情况,并转达家人的关心。

少年像他父亲一样地沉默,低下头,两行眼泪滑落又被悄悄拭去。

 

你们在街道的墙上画了些什么?我们进入正题。

他没有直接回答,突然说,能给我一张纸和笔吗?

他刷刷地在纸上画了起来。也许,对于某些人来说,纸和笔才是他们最好的表达方式。

果然,他所画出来的图案一下子吸引了我们。

看到我们惊讶的表情,他终于露出了一点微笑,说就是涂鸦。

显然,我们遇到了一个特别的故意毁坏财物案,嫌疑人作案的方式不是将涉案财物毁于一旦,而是擅自增加了美丽的图画。

我们对面前的这位涂鸦少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

自从第一次在网上接触到涂鸦,我就迷上了这个街头艺术。我一直在模仿,一直到自己创作。我跟家人说,我要换到美术系,但是家人死活不同意。后来,我参加涂鸦大赛拿了奖,开始逃课做兼职,给酒吧、舞蹈房、健身房都做过墙面涂鸦,他们都叫我大师。

少年谈起他接触涂鸦经历,原本黯淡的眼神泛起了光芒。

你们那天晚上为什么想去街上涂鸦呢?我们接着问。

少年叹了一口气,说我们想被人知道,想像班克西那样,做一个街头艺术家,但是没想到会犯罪这么严重。

你们都喷在了什么地方?我们接着问。

少年回忆说,马路边的废旧墙、电箱外,大概十几处吧,嗯,警察跟我说有两处画在了创文标语下,当时天黑没看清楚。

显然,他没有意识到,在敏感时期的敏感地带故意“创作”,是导致他身陷囹圄最重要的原因。

看守所的高墙能让你产生创作的冲动吗?临走的时候,我们给他开了个玩笑。

他也笑了一下,说我想在墙上给里面的人画一道门,或者一扇窗,如果可以的话。

我们在网上搜索了少年所说的“班克西(Banksy)”,一下子被这位传奇艺术家幽默、温情而且充满悲悯的作品所吸引。他曾经因为在许多国家的街道上,甚至在卢浮宫、大英博物馆“乱涂乱画”而被称为“世界头号通缉犯”。

他有一幅著名的作品,叫《袭击涂鸦的男孩》。

 

在少年做过兼职的一家艺术酒吧,墙面上满是形态各异、颜色绚丽的涂鸦作品。

老板赞叹又惋惜,说他在我这画了整整一星期,现在这么有创作精神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。

船员的眼睛红了一下,也许这是他第一次走进他的孩子的内心。

第一个案发现场是一家车行铺面的外墙,涂绘的图案一下子冲入眼帘。

老板,孩子不懂事,涂花了您的外墙,我会给您修复赔偿,真是对不起啊。船员连连鞠躬道歉。

老板满脸是疑惑和惊讶,说画得不错啊,不需要复原啦,这孩子有点天赋,怎的还搞到犯罪嘞。

在街道办,创文标语下面的喷涂的图案已经复原。

领导,您看……老船员依旧求情,希望街道办能出一份谅解书。

工作人员一听说要出谅解书,就谨慎起来了,说呃,我要请示一下我们领导。

一会后,他带着凝重的表情出来了,我们心里咯噔一声。

果然,工作人员给我们下了逐客令,说这样,这个事情办不了,案子还在公安机关办理当中,我们不能接受赔偿也不能出具谅解书。

小林的系主任在办公室接待了我们,我们表明了来意,希望学校能出面求情。

老师,能不能给孩子一个机会......船员声音近乎哀求。

唉,公安机关在处理,院领导说严格依法办理,只要被追究刑事责任,我们肯定开除的。系主任把话挑得很明了。

酒吧和洗车行的老板,街道办和学校的领导,给了我们迥然不同的感觉。

 

这不是一个大案件,但却是一个引人思考的特别案件。

少年擅自在城市建筑物、设施上涂画,《城市市容和环境卫生条例》有明确规定,除了采取补救措施外,可以处警告、罚款等行政处罚。

显然,行政处罚对于这两个少年来说已经足够。刑罚,对于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个难以承受的打击。

日本刑法学家平野龙一曾经说过:“即使行为侵害或者威胁了他人的生活利益,也不是必须直接动用刑法。可能的话采取其它社会统制手段才是理想的。”这就是我们经常提到的刑法的谦抑性。反之,则是刑法的恣意性。

 

少年所喜爱的涂鸦,这种诞生于“违法和合法”之间灰色地带的街头艺术,从街头肆意的创作,到涂鸦地区的建立、再到涂鸦艺术学校和博物馆的诞生,道路艰难且曲折,但艺术的生命力终究突破了法律的牢笼。

对于粤西这个小城市来说,如果没有像午夜幽灵般的涂鸦少年,这个城市就不会出现进入公众视野的涂鸦艺术,也就永远不会出现涂鸦墙,不会出现合法的涂鸦。

如果对每一个在街头涂鸦的人都科以刑罚,那么涂鸦艺术早已扼杀在摇篮中。刑法不应该充当这种角色。

适当的处罚,并加以引导,才能在艺术发展和市容管理中取得平衡,这才是城市“文明”的正确内涵吧。

仅靠上面这些理由来说服检察官,我们心里还是没有底。

于是我们增加了一个更稳妥的辩护理由:故意毁坏财物罪的定罪标准是造成损失的价值在5000元以上,少年涂鸦造成的损失不足5000元。

检察院果然很快对小林作出了不批捕的决定,改为取保候审。

那一天的傍晚,少年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门,看到在门口等了一下午的父亲,想说点什么,眼睛先红了。船员摸着他的肩膀说回家再说吧。

就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,少年突然收到了案件移送审查起诉的通知。这一次,他们定的罪名是:寻衅滋事罪。

这让我们感到很沮丧,因为寻衅滋事罪定罪的标准比较低,只要造成损失2000元以上就可以追究刑事责任了。显然这个案子非办不可,听说当地“创文办”很关注。

我们提交了辩护意见,然后致电给检察官,说了很多理由,希望能够不起诉少年。

检察官冷冷地说,我们读的是同一部刑法。一周后,少年被起诉到了法院。

那一天,我们见了少年,他苦笑着说,我已经选好了后路。

 

听说在严苛的父亲的管制下,叛逆的儿子总会离家出走。在严苛的刑法面前,逃离正轨,是否也是向往街头艺术的少年们注定要走的路?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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