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多人问我，你为什么那么毅然决然离开非诉业务，在那里作为实习生的工资都与现在的工资持平。我说，工资很重要，但也并不那么重要，与其说我在选择一份工作，不如说是选择一份更有价值、更有意义、值得我倾注一生精力坚持下去的事业。

从事法学研究与实践已将近八年，我深深感觉到最需要法律帮助的，恰恰是那些被指控犯罪的人。在社会大众观念中，他们早已是罪犯、社会败类、道德沦丧者、禽兽、十恶不赦的人……总之，他们就是可恨之人。

我相信，罪犯通常是没有好下场的：公安、检察院、法院、看守所、监狱等一套完整的暴力机器为他们量身定制，社会大众的鄙夷和唾沫也是他们必须承受之重。

我也相信，真正的罪犯是有可恨之处。

但是，我更加深深地相信，每一个犯罪行为，都是由一系列故事组成的，国家暴力机器，从来不理会、不倾听这些故事，他们的使命是依照犯罪的构成要件和犯罪行为对法益的侵害程度，简单粗暴地描述犯罪的行为模式，然后作出裁决。

简单粗暴地描述出来的犯罪行为，大多都是片面的，正因为如此，所指控的犯罪往往不够客观、全面、细致，遗漏了太多太多的细节。这样做的结果就是，每一个犯罪嫌疑人在审判之前，看起来都已经是十恶不赦的罪人，如果检察院的起诉意见书、起诉书公开，我想，大家都会以为每一个被指控为犯罪的人都证据确凿、非常可恨，甚至不杀不足以平民愤。

然而，当你获知更多的细节，还原这个犯罪的故事全貌，你会发现，这些指控所认为的可恨之人不一定都可恨，至少，不一定是那么十恶不赦，非杀不可。

当我们看到无证医生治死人，定会群起而攻之，极力要求重判。然而，如果他是开诊所从医三十几年的乡村老医生，一辈子以治病救人为己任，退休之后在儿子开设诊所从医，医生资格证只是过期未续，而且他只是给病人输了两瓶葡萄糖液。他就得背负非法行医之人死亡的重罪，面临十年以上有期徒刑。你会觉得他可恨吗？

当我们看到年轻男子性侵醉酒女，并导致被害人死亡，我们会认为此人可杀之而后快。然而，如果他们原本就是朋友，女生约男生去酒吧，席间两人甜蜜暧昧，时有接吻抚摸 等举动，女生酒后不省人事，春宵一夜醒来，才发觉女生死亡。

而法医鉴定为“乙醇中毒死亡”时，后来在舆论压力之下，法医鉴定书中才多加了一句“发生性行为可压迫胸腹部、促进胃内容物反流与吸入”由此认定了“强奸之人死亡”。未经对方明确同意而发生关系，确实可恨，但你还会觉得他十恶不赦吗？假如女生第二天醒来，两人继续前夜的互诉衷肠，终成眷属也未可知。

当我们看到妻子残忍将丈夫勒死，我们会愤慨不已，故意杀人如此，当重判。然而，如果妻子长期遭受丈夫精神和肉体暴力，案发当晚丈夫酒后多次对妻子进行殴打，凌晨三点还将熟睡的妻子打醒，试图勒死妻子，妻子在防卫中将其勒死。而法院却判决他徒刑十五年，她膝下7岁和3岁的两个小孩，等她刑满释放，估计已为人父母了。

一个家庭伦常悲剧已经发生，为何还要人为制造另一个悲剧，对于两个小孩，是何等残忍；对于长期遭受丈夫精神和肉体暴力的妻子来说，是何等不通情理。这就是法律所追求实现的公平正义吗，我们需要打个大大的问号。

当我们看到多次走私数量较大的毒品，会认为对此人判处十几年有期徒刑完全罪有应得。然而，如果你知道更多细节，她只是个做外贸生意的年轻未婚姑娘，只是应外国常客朋友的请求，答应帮忙收取几个包裹，再转寄往美国，估计会有几百块钱辛苦费，而她的外贸生意每年都赚六七十万。你还会觉得她是令人憎恨的毒贩吗？你还会觉得让她十几年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在监狱内度过，是罪有应得吗？正准备结婚的她就活该蹲监狱吗？

我还看到从事国外展会业务的人，和生意伙伴闹掰，公安对他调查四五年，却未采取强制措施，侦查程序一度停滞，他经济、精神都深受折磨，多次大闹公安局，后来直接将他限制出境。什么时候被立案、什么时候被边控，他自己都不知道，被指控挪用资金，他却无法查阅据以指控他的材料。可以想象，这四五年来，他是何等寝食难安，夙夜难寐。

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，这些被指控的犯罪行为背后都有太多太多未被倾听、理解和表达的故事。

然而，一旦被指控，他们百口莫辩，没有人愿意倾听他们的故事，理解他们、帮助他们还原犯罪所有细节，而让这个犯罪故事更加丰满，就落在了辩护律师的身上。

正因为如此，辩护律师注定要分担大众对嫌疑人的鄙夷和谴责，被称为丧失了良知的讼棍，金钱的奴仆，不择手段地为罪犯开脱。当我们代理某村官买凶杀人案时，多位律师均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被害人家属的围堵、辱骂甚至殴打，最后我们还是在法院警车的护送下才得以离开法院。

当我们为某杀童案嫌疑人辩护时，我们甚至一度担心自身的安全，考虑是否需要聘请私人保镖，向法院申请走法官通道出庭。当我们介入某某涉嫌强奸案时，换来也是一片骂声。

我们畏惧失败，但我们更害怕不理解，什么时候，我们的人民才能理解，再十恶不赦的被告人，都应该有律师为他辩护，确保他受到公平的审判，这也就是刑事辩护律师的价值所在。

帮助被告人在法庭上展现一个多角度、更全面的案件事实，对被告人才是公平的，对社会才是负责的，对法律才是最忠诚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