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辨认

宋福信    2020年02月20日

刑辩律师的短篇小说系列(二)


濛濛细雨是从昨晚开始的,一直持续到了现在。

检察官胡亚中赶到现场的时候,那里已经停着好几部警车了。这是一个郊外的垃圾填埋场,一下车,垃圾腐臭味扑面而来。

十几位警察正围成一个大圈,每个人的皮鞋和制服裤管上,都沾满了黄色的泥巴。

胡亚中走了过去,看见人群中间的是两位穿着白大衣、戴着塑胶手套的法医,一位年长的蹲着,另一位年轻的站着做记录。

胡亚中听到年长法医说:“男性,年龄大约25至28岁,身高约180厘米,体型偏胖,身穿红格子短袖衬衣,黑色牛仔裤,死亡时间初步推算应该是在昨晚的九点至十二点之间……”

胡亚中挤了进去,先看到了一个破损的麻袋,再往旁边一看,他差点吐了出来。

这是一起残忍的凶杀案。被害人的气管、动脉、颈椎都已经被利器砍断,头面部也被砍得面目全非,无法辨认。

胡亚中感概说:“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,非要下手这么凶残?”

刑警队长韩特立在旁边说:“我跟你打赌100块,凶手是个女人。”胡亚中不敢打这个赌,他知道根据统计,在杀人碎尸的案件中,女性凶手的比例远远高于男性。

死者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辨认身份的东西,韩特立提取了死者的指纹,抱着侥幸的心理在指纹库里比对。指纹库的资料并不完备,储存的大部分都是有犯罪前科的人的指纹。

幸好,死者就是一个劣迹斑斑的人,指纹库显示他名叫黄波,二十七岁,十七岁开始就因为贩毒和故意伤害入狱过两次。

查明了死者的身份,当然很快就查到了他的住处,黄波租住在郊区一家垃圾焚烧厂的宿舍楼九楼,那是一套两房一厅的房子,距离发现尸体的地点大约两公里。

刑侦经验丰富的韩特立没有马上到黄波的出租屋去,而是先找到了房东,他了解到黄波已经在这间房子住了一年多了,和他一起住的是他的女朋友李文娟。李文娟是垃圾焚烧厂职工饭堂的员工。

黄波和李文娟只租了其中一间房,另一间房的租客是两个月前来的大学生毕业生刘磊,他刚刚入职垃圾焚烧厂做技术员。

韩特立调取了宿舍楼电梯里的监控录像,录像显示,案发当晚十点左右,黄波走进了电梯,他应该是喝醉了,走路东倒西歪,搭电梯回了九楼的家。此后,电梯里的监控录像就再没见到他出现。

当李文娟看到门外站着的警察时,她显得特别的冷静,轻轻关上门说:“我跟你们回去说吧。”突然间她又跑回屋子,把客厅的窗户关了起来,窗外的雨已经开始变大了。

一去到警察局,李文娟就主动交代了杀害黄波的经过。

那天晚上黄波喝醉了酒回来,再次殴打了她,等到黄波睡着了的时候,她用厨房的菜刀砍死了他,为了不让人认出黄波,她还用刀把他的脸砍烂了。然后她把尸体装进一个用来装床垫的大塑料袋里面,再套上一个麻袋,从九楼走楼梯把尸体拖到了一楼,再搬到一辆收垃圾的脚踏三轮车上。

她踩着三轮车,把尸体拉到了两公里外的垃圾填埋场,推倒在垃圾中间。她希望第二天垃圾厂填埋垃圾的时候,也把尸体一起填埋掉。

但是,第二天早上大约九点钟,有一位捡垃圾的人留意到了这个大麻袋,当他解开麻袋时,差点吓晕过去。

韩特立看着眼前这位白皙瘦弱的女孩,听着她轻描淡写的语气,实在难以将她和这件残忍的凶杀案联系起来。

录完口供,女警把李文娟带过去体检换衣服。当李文娟把衣服脱掉的时候,女警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。

李文娟白皙的身体上,布满了烟头烫伤和抽打留下的伤痕,有一些还没有愈合。

韩特立带了几个警察和鉴定人员再回到了黄波的住处,除了取证以外,他还带走了另一位租客刘磊。

韩特立拘留刘磊的理由很简单,黄波的体重有110公斤,李文娟这么瘦弱,不可能一个人就能把黄波的尸体从九楼拖到楼下,再踩三轮车拉到两公里外的垃圾填埋厂。从电梯的监控录像来看,案发当晚,刘磊七点钟就回到了家。除了刘磊,还有谁能帮李文娟处理黄波的尸体呢?

说不定,刘磊参与的还不仅仅是处理尸体呢。

刘磊的父母委托我担任刘磊的辩护律师,我在看守所会见到了刘磊。他只有二十四岁,个子很高,戴着一副黑框眼镜,额前的头发垂在眼镜上,一副标准的理工男形象。

他跟警察说,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把房间门关上,戴着耳机打游戏,一直到深夜。案发当晚,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事情。

我问他:“你知道黄波平时有虐待李文娟的事吗?”他看着我,似乎想说点什么,但是还是忍住了。

临走的时候,我问他:“你看过《嫌疑人X的献身》吗?”他的眼眶明显红了,表情变得有点复杂。

胡亚中检察官也认可刑警队长韩特立对刘磊的怀疑,但是,他明确跟韩特立说:“只有推理,是不足以起诉一个嫌疑人的,除非还有其他证据。”

韩特立带着整组警察开始寻找目击证人,但是案发时三更半夜,谁会出现在荒凉的垃圾填埋场附近呢?寻找了三天,警察们毫无收获,只好在案发现场三公里内张贴了征集目击证人的悬赏告示。

功夫不负有心人,贴出告示两天后,就有一位目击证人来到了警察局,韩特立接待了他。

目击证人叫刘茂才,他说:“我是收垃圾的,我知道垃圾填埋场每天晚上都会运来很多生活垃圾,我几乎每天凌晨都会去到那里,挑一些可以回收的回来。要知道,像我这样捡垃圾的人不止一个,所以我要早一点去,我一般在凌晨四点半以前就会带着手电筒和麻袋去到那里了。”

刘茂才继续说:“你们告示说的那天凌晨,我记得下着一点小雨,我去到垃圾填埋场的时候,确实看到一个男的站在垃圾中间,我吓了一大跳,用手电筒照着他,跟他大声说:‘是谁?怎么站在这里一声不吭!’那个男的完全没有回应我,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。我绕过他去另一边捡垃圾了,捡了一会后,我再看,那个人已经不见了。”

韩特立问:“你见到的那个男的有什么特征吗?”

刘茂才说:“是一个大约二十几岁的年轻人,个子高高的。”

韩特立大喜过望,和同事一起带着刘茂才来到了垃圾填埋场,然后跟刘茂才说:“你指一下,你当时看到那个男人站在哪个位置?”刘茂才看了一眼,直接指向了当初发现尸体的位置。韩特立赶紧将这位证人指认位置的过程拍照,并制作了笔录。

回到警察局,韩特立把刘磊以及其他十一张男性的上半身照片排列成四排,让刘茂才仔细辨认,要他指出当天凌晨在垃圾填埋场看到的那位男人。

然而,让韩特立失望的是,刘茂才对着十二张照片看了半天,摇了摇头,说辨认不出来。

韩特立将证人刘茂才的证言,还有指认地点、辨认的笔录交到了胡亚中检察官那里。

胡亚中摇摇头,感叹说:“我们的辨认制度要改革了,人家国外都是站一排人让证人隔着单面玻璃来辨认的,我们还在用头像照片来辨认,看看微信头像就知道真人和头像有多大差距啦!要知道,很多证人能不能辨认出一个人,不仅仅只是看五官的,还有身高、体型,头型、侧脸,甚至是表情、眼神都有可能让证人回忆起来。”

韩特立说:“是啊,我相信证人看到的应该就是刘磊,他当时应该是在处理黄波的尸体。三更半夜、荒郊野外的垃圾场,还下着小雨,除了抛尸的凶手,还会有谁在那里呢?难不成死者返生,从麻袋里爬了出来?”

胡亚中说:“起诉吧,到时把证人传到法庭上来,看他能不能当庭认出刘磊来。”

法庭上,胡亚中坐在我对面的公诉人席位上。李文娟和刘磊并肩坐在了被告席上,一直冷静的李文娟却低声哭泣起来,我看到她想跟刘磊说些什么,但是被法警制止了,刘磊却反而显得冷静淡然了。

我向法庭指出,证人刘茂才不能辨认出他在案发现场见到的人,指控刘磊参与杀人的证据不足。

胡亚中随后将证人刘茂才传到了法庭上。

他问刘茂才:“你如果再次看到你当晚在垃圾填埋场见到的那个男人,你能辨认得出来吗?”

刘茂才回答说:“我应该能认出来,他的特征还是比较明显的。”

胡亚中说:“那你看一下法庭上,有没有哪一位是你当晚看到的那个男人?”

刘茂才认真地巡望法庭内的人,法庭内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异常紧张起来。胡亚中的眼神明显在看着刘磊,李文娟眼泪又流了出来,我似乎听到了法庭内所有人扑通扑通的心跳声。

一会儿后,刘茂才摇摇头说:“我没看到我当晚见到的那个人。”我长舒了一口气。

胡亚中的脸上写满了失望,他有点不耐烦地问了一下刘茂才:“你当晚真的看清楚了那个男的吗?他穿着什么衣服?”

刘茂才一脸无辜地说:“我看得很清楚呀,他穿着一件红色的格子衬衣,黑色的牛仔裤。”

我当时愣住了,一个诡异的念头在我脑中闪过,我用法庭的电脑播放了案发当晚,被害人黄波进入电梯的监控视频。

刘茂才盯着法庭放大的显示屏,才看了几秒钟,就指着显示屏中的黄波大声说:“就是他!我当晚在垃圾场看到的就是他!”

李文娟掩面惊叫了一声,全场一片肃静,我感到背后冷飕飕的。

庭审结束后,大家都感觉受到了一场惊吓,这个事件很快就传开了。刘茂才为什么会辨认出当晚在垃圾场碰到的男子就是黄波?我至今不知道答案。

胡亚中检察官后来撤回了对刘磊的指控,而李文娟故意杀人罪成立,因为被害人黄波长期对她家暴的事实,她被判了十五年。

刘磊释放之后,离开了垃圾焚烧厂。从此以后,再也没有人下半夜去垃圾填埋场捡垃圾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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