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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封家书

宋福信    2020年02月20日


刑辩律师的短篇小说系列(

  “我的人生中有两段最美好的经历。”小山坐在我的对面,和我聊了起来。

他的皮肤因为经常曝晒而黝黑,他有一双黑黑亮亮的大眼睛,他的双手不得已而合拢在胸前,长满了老茧,甚至看得到几条疤痕。

“我的出生地在郴州,”小山说,“但其实,在我刚出生不久,我的父母就把我送到了韶关的一户人家抚养。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,我们家就在山脚下的一个果园里,有几间平房,旁边有一条叫滃江的河。

“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,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段最美好的回忆。我的养母在果园里修剪柑桔和李子的时候,我爬到果树上去玩,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,我就在河里游泳。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小山吗?因为家里养了一只狗叫大山。”

“我的养父是一位木匠,他从山上砍来木材,给附近的人制作家具,在我五岁的时候,他就教会了我如何用锯子和刨子。村里面没有学校,我一直没有上过学,我以为我以后会像养父一样在村里做一位木匠。

“然而,就在我十岁的那一年,养父养母都先后得病去世了,养母在她很虚弱的时候,托人把我送回了郴州。

说到这里,小山眼泪流了出来,他说:“从此以后,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养父母家了。”

小山继续说:“父母把我接回郴州读了几年小学,我就跟着别人到了广州打工。感谢我的养父教会了我一门好手艺,所以我很快就在一家家具厂找到了工作。”

“那你人生第二段最美好的经历发生在哪里?”我问小山。

小山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,他说:“就在广州,在我二十二岁的那一年。”

“那一年春天,家具厂派我去一家幼儿园做家具。在那里,我见到了小琪,她是那里的老师,瘦瘦白白,斯斯文文的,她上课的时候对小孩很耐心很温柔。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,我就喜欢上了她。

“可我只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小木匠,我不敢跟她说话,甚至不敢看她。”说到这里,这位小木匠神情有一点落寞,可见他当初复杂的心情。

“有一天,她突然过来问我说:‘嘿,小山师傅,我觉得你做的家具很不错,你可以帮我做一个梳妆台吗?’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,我压抑住内心里的欢喜,马上答应了。

“我的养父曾经给我的养母做过一个美丽精致的梳妆台,我觉得那是他做过最好看的家具了,我一直都记得它的样子。我为小琪挑选了一块很好的橡木材,做出了一个和我记忆中一样的梳妆台,我在它表面刻上了独特的花纹,最后,我刻上了她的名字。

“我只想把这个梳妆台送给她,所以,我帮幼儿园做完家具的那一个周末,我把梳妆台偷偷留在了她上课的教室角落里。”

“这就是你最美好的第二段经历吗?”我忍不住问这个单相思的男孩。

“不,律师,才刚刚开始呢。”小山笑了。

“感谢我养父母的保佑,当我整个脑子里都是那个女孩样子的时候,她就真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。她就站在家具厂的门口,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,看到我出来,她对我笑了,那一瞬间的笑容让我记住了一辈子。

“我们一起走着,她说她太喜欢那个梳妆台了,她没有我的电话,所以就来家具厂门口等我。她问我从哪里学来的木匠手艺,我跟她讲起了我的童年往事,她很有兴趣地听着。走着走着,她挽起了我的手,就这样,我们恋爱了。

“我和小琪很快就结婚了,我们在幼儿园的旁边租了一间小房子。第二年,我们的孩子小风就在那里出生了。这就是我人生中第二段最美好的经历。”

很少有当事人会跟律师诉说这么细腻的心事,他的真情流露把我也带进了他的回忆里。当他露出幸福笑容的时候,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。

然而,我的注意力转到了他双手戴着的手铐上,他知道我想要了解什么,他叹了一口气,接着往下说。

 “小风很快就要满三岁,我们没有广州的户口,上幼儿园要交十万元赞助费,可是我们哪里拿得出十万元来交赞助费呢?一想到这件事,我心里就很难过。但是小琪却安慰我说:‘没关系呀,他爸爸没有上过幼儿园,不是也挺好的吗?’

“就在那段时间,我和两位同事被派去一栋别墅里去做家具,别墅里只有一个保姆。一天晚上,我们三个在拆除旧柜子的时候,一大袋东西掉了出来,我同事打开一看,里面竟然是几捆钱!

“刚好那一天晚上,保姆没有回来。他们两个说:‘我们分了它吧。’他们把其中一捆钱塞到了我的怀里,看起来足足有十万元,这不刚好就是小风读幼儿园的赞助费吗?就在我迟疑不定的时候,他们两个用锤子砸碎了窗户,弄成有人入屋盗窃的样子,然后拉着我离开了别墅。

“我把钱藏在床底下,不敢跟小琪说。后来果然出事了,几天后,一群警察闯进了我家。后来我们才知道,原来别墅的主人偷偷装了一个摄像头监控保姆,把我们当晚偷钱的过程录了下来。

“小琪正好在家带小风,完全被吓傻了。当她看着我从床底下拉出那捆钱时,一直哭着向警察求情。当我被押走的时候,我的心都碎了,真是后悔啊。”说到这里,小山的眼眶红了。

“后来,我的两位同事被判了10年,而我被判了7年,送到粤北的一间监狱去服刑。”

听小山讲了这么多,我的笔录纸上还几乎是空白的,因为我要了解的案件其实不是这件盗窃案,我等着他继续讲下去。

小山明白我的意思,他继续说:“我在监狱服刑的时候,小琪每个月都会坐四个小时大巴车,带着小风来看我,刚开始每次见面都会哭,后来她不再哭了,只是安慰我,说她一定会带好小风等我回来。对了,她每周都会给我写一封信,从未间断。就这样熬过了第一年。”

  “但是第二年春节过后,我发现小琪写给我的信变少了,我写给她的信也没有回信。那一个月,小琪没有来看我,我心情很失落。到了第二个月,来见我的竟然是我的父母,他们带着小风来看我,我很惊讶,问他们:‘小琪呢?’

“我的父母叹了一口气说:‘小琪这个月把小风送了回来,说她最近要外出,没办法带小孩了,还把小孩的衣服用品都一起送了回来。小山啊,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,但是你老婆还年轻,你要有心理准备啊。’

“听了爸妈的话,我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。虽然我相信小琪对我的感情,但是毕竟是漫长的七年啊,在广州那种地方,她一个女生单独带着孩子怎么过呢?”

小山的话饱含无助和悲伤,我大概能猜到这应该就是我要了解的案件的直接起因了,于是我开始记录起来。

    果然,小山继续说:“那段时间我心情很痛苦,同监室的大毛猜到了我的情况,故意用话来刺激我,我们打了一架,然后我被抓到禁闭室去关了五天。”

    “禁闭室远离我们居住的监室楼,孤零零的一间房子,里面黑漆漆的,附近没什么人经过,每天唯一能听到的一句话就是:‘喂,吃饭了!’

    “禁闭室里只有一个小窗户,装了铁栏杆,那是唯一透气和透光的地方。我透过小铁窗往外望,监狱的围墙离禁闭室很近。经过一年,我已经很清楚这个监狱的位置了,左边是一条通往北的马路,右边是一条流向南的北江,沿着北江往下几十公里,有一条支流,那就是滃江,而我养父养母的家恰好就在滃江边上。

   “那几天我一直在想,小风的童年没有了爸妈的陪伴,该是多么悲惨!我想起了我童年的幸福时光,要是我能把他带回到那个小村庄,那该多好啊!

   “就在那几天,我想好了一个计划,但是我还没有下定决心,我想再见一下小琪。”

     我认真地记录着每一个细节。每一个犯罪的人都有一个深藏在他们心中的动机。这么多年来,我越来越感觉到,我对动机的兴趣远大于行为本身,不是因为好奇,而是为了让我更好地了解眼前的这个人,让法庭更中肯更人性地去评价他们的行为。

 

“两个月后,小琪终于来看我了,她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,她带着喜悦的笑容,原来的白皮肤不见了,被晒得很黑,甚至还晒出了一些斑。

“我问小琪为什么不带小风了,她支支吾吾地说:‘因为、因为……我最近比较常外出。’我问她怎么晒得这么黑了,她带着得意的笑容说:‘我最近常和朋友去度假,你知道吗?现在有钱人都喜欢晒黑一点呢。’小琪不擅长说谎,所以我的心像撕裂一般地痛。

“临走的时候,小琪跟我说:‘小山,我换了地方住,收信和寄信现在不方便了,你最近先不要给我写信了,等方便了我再写信告诉你新地址吧。’

“听完小琪说的话,我死心了,越狱的计划终于在我心中确定下来了。我决定跑回去我养父养母家,那个地方没有人知道,然后再偷偷把小风接过来。”

越狱,这个才是我来为小山辩护的案件,当他说到过程的时候,我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了。

小山接着说:“我跟管我们监室的徐警官说我其实是一个手工很好的木匠,我可以帮忙把监狱里破旧的家具修补起来。徐警官听了很高兴,跟领导汇报之后,就安排我专门去试一试。做了几天之后,领导对我的手艺很满意,又叫我帮忙做几件新家具。我特意选择了禁闭室附近的空地作为我做家具的场地,叫他们按我的要求运来了一些木材。

“趁人不注意的时候,我敲断了一把锯子,我把断掉的那一段锯片从禁闭室的窗户丢了进去。

“我终于等到了快下暴雨的天气,那一天,我故意挑衅大毛,我们又打了起来,我马上又被关进了禁闭室。

“到了晚上,我用衣服包着锯片的两端,用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,锯断了窗户里一根生满铁锈的铁栏杆,我爬出了禁闭室。

“那天晚上雨很大,我在禁闭室旁边做家具的场地上,早准备好了一根六七米长的碗口粗的木材,我把它拖到禁闭室边上,把它竖直靠在禁闭室屋檐边,然后我再抱着木材往上爬,爬到快到顶部的时候,我已经比旁边布满铁丝网的围墙要高出一截了。我望外看,隐约看到围墙外面是一个灌木丛,大雨应该把土地都浇软了。我抱着木材,双脚用力一蹬禁闭室的屋檐,木材向围墙那边倾倒,就像撑杆跳高一样,我飞越过了围墙,我放开木材,重重地摔在了围墙外的灌木丛中。

“谢天谢地,我没有受任何的伤。我来不及多想,直接爬起来往右边的北江边跑。雨水冲掉了我的气味,警犬闻不出来了,警察也一定会以为我外左走,因为那边是通往郴州或者广州的路,他们一定想不到在北江的下游,有一个我要去的地方。

“北江的水流有点急,我在江边找到了一个破轮胎,我把轮胎拖下水,躺在轮胎上,飘浮在江面上,雨水、江水洒在我的脸上,但我毫不在意,享受着重获自由的感觉,感觉就像做梦一样。

“凌晨三四点的时候,我已经漂流到了滃江边,我游上岸,岸边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,我赶紧往果园的家里跑去。”

“你进到家里了?”我迫切地问。

“没有。”小山摇了摇头,“我刚靠近家里,在屋子后面躲着的几个警察就冲出来,把我抓走了。”

这个结局太意外了,我问他:“你那个家不是没人知道吗?为什么警察会提前在那里守着你呢?”

小山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,递给我说:“这是当时抓我的警察给我的,他们说,因为我被关禁闭,所以那天没有来得及给我。”让我意外的是,他竟然带着快乐的笑容。

我打开信,上面写着:

“小山:

      一切都准备好了,我才告诉你,因为我怕你会不同意我这么做。几个月前,我回到了你养父养母家,我重新种上了柑桔和李子,还领养了一只‘大山’,我把附近村里的小孩都接了过来,开了一个小小的幼儿园,收了一点学费,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,我已经把小风也接过来了,你再也不用担心他的赞助费了。对了,我把幼儿园自编了一个门牌号,报给镇上的邮局了,你以后就按照这个新地址给我写信吧。我们这里还缺一个木匠,你愿意来应聘吗?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爱你的小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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