缜密的逻辑——从被告人的应答看辩护律师的功夫

在“旺角暴乱案”中，我们看到接受主控官盘问的被告人是香港“本土民主前线”组织的前发言人，是一名香港大学的学生。在和主控官的一问一答中，虽然表面看起来没有浓厚的火药味，但话中暗藏机锋，双方都在互相较着劲。

主控官：接下来将会给您看一张图片，问你几个问题。

被告人：好。

主控官：这个是动乱当天的照片，你认不认识站在你旁边这个戴帽子戴口罩的人？

被告人：不清楚。因为照片上大部分脸都被遮住，所以看不出具体是谁。

主控官：当天动乱游行时，他就站在你旁边，但你却不认识他，不记得了？

被告人：如果是游行当天，我可能会认得出是谁，因为会有更多的机会看到他其他的身体特征。但现在就这一张图片来说，无法辨认。所以我不清楚。

 

主控官：（指着画像屏幕的盾牌）这个盾牌是谁带来的？是谁分发出去的？

被告人：我是在游行的时候，才发现人群里有人在用盾牌。我不清楚盾牌是谁带来的，是谁分发出去，以及是什么时候什么方式分发出去的。

主控官：但在WhatsApp的群上，曾经有提及盾牌的事情。你也有参与讨论，怎么会不清楚呢？

被告人：很久之前的确是有人在群上曾经提及买盾牌的事情，但后来我没有再参与其中的讨论，因为我觉得香港应该在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在出现之前占中的事件，而且我认为没有买盾牌的需要，因此后来再也没有讨论过这件事。

 

主控官：请你解释一下你们组织口号中，勇武的意思？

被告人：在我的理解中，勇代表勇敢，武代表威武。勇敢就不用说了。威武是来自于一句古话，威武不能屈，意思是我们要勇敢的发声，以不能屈的姿态去进行这样的一场活动。

在一般的旁听民众看来，这位被告人口才很好，思维清晰，但对我们刑辩律师来说，透过被告人缜密的回答，我们看到的是他背后的辩护律师的功力和下的功夫。

根据香港法律，辩护律师不能要求证人（被告人）作虚假陈述，但是辩护律师可以和己方的证人（被告人）进行充分的沟通，预测控方可能提出的问题和方式，做好充分的应对和准备。

做一个比喻，假设证人是演员，虽然辩护律师不能修改剧本，但是可以做一位出色的导演。

另外，在香港，只要与案件可能发生关联的证人都会出庭接受问询，控辩双方询问都极为细致，所以很考验双方律师盘问和应对盘问的能力。

例如我们旁听的空姐衣柜藏尸案，细到对于被害人单位所发工鞋的品牌，工衣的种类，遇害前一个月有长时间通话记录的人，看起来和案件没有很直接的关系，也作为证人出庭接受问询，深入挖掘被害人遇害前的起因。

 

温馨提示——看法官如何掌控庭审

整个旁听的过程中，我们没有看到法官打断律师的盘问和发言，仅是在对问题不够清楚，或者对答案进行确认的时候会说一两句话，同时引导陪审团正确理解。和我们经常遇到的简单粗暴的打断制止不同，法官的语气始终温和谦逊。

我们旁听的第二个案件是谋杀空姐并藏尸于家中衣柜的案件，死者的胞妹出庭作证，接受控辩双方的询问。

主控官：现在我将给你播放一段你大家姐在201x年x月x日跟航空公司请假的录音，请你仔细听。

证人：好。

主控官：你认得出这个录音里面女子的声音吗？

证人：是我大家姐。

主控官：你觉得她的声音跟平常的声音有什么不同？

证人：我可以听得出她很害怕，有种颤抖的感觉。平常的声音不是这样的，是比较自信，大声的。

法官打断证人，问主控官：“你是在问证人从客观上对于声音的评价还是主观的感受？”

主控官：从客观上。抱歉，法官，我会重新问证人一次问题，向她阐明是客观上。

法官对着陪审团：“请陪审团的各位陪审员注意一下，主控官提的问题是在客观上的不同，因此请忽略证人对于自己主观感受发表的意见。”

证人出庭作证应当客观陈述亲身感知的事实，不得使用猜测、推断或者评论性的语言，这是证人作证最基本的原则，一旦违背，法官会立即排除该证言对陪审团的引导。

辩护律师：请问证人， 是否有这个可能，一般情况下如果一个普通人装病打电话给上司请病假，声音会比平常紧张一些，更不会像平常那样大声，很有自信。

证人考虑了一会，迟疑地说：部分吧。

法官问证人：请证人解释一下什么叫做部分。

证人含糊地说：就是说部分会有这种可能。

法官：请证人注意，辩护律师这里问的是一般情况，普通人的做法。并不是针对这段录音，而是一个概括的情况。请证人明确回答，什么叫部分。

辩护律师：是的，我问的是一般情况下有没有这种可能，你怎么认为？

证人声音有点慌张：嗯，应该会存在这种可能。

 

上午的庭审结束时，我们看到法官询问控辩双方的大律师：

“两位大律师，你们的总结陈词大概需要多长时间？”

只听到辩方大律师说：“法官阁下，辩方的总结陈词大约需要三天时间。”

我们都呆住了，三天时间！这对我们这些内地的辩护律师来说，简直不可思议。一般情况下，我们说到二十分钟时，大部分法官就会要求律师简洁点、说要点，或者庭后交书面辩护意见给他就可以了。

“三天时间，第三天刚好是假日......”法官语气有点迟疑。我们以为到法官可能会要求辩方大律师缩短时间。

谁知道法官说：“为了你的总结陈词不因为假日而中断，要不我们推迟到假日后的第一天才开始您的总结陈词？”

辩方大律师表示可以。这一刻，我们都被法官的贴心安排感动到了。

 

专业细致耐心——对翻译和法医的深刻印象

在一场庭审中，除了法官、律师、被告人、证人，还有鉴定人、翻译人员等等诉讼参与人，他们的表现对于案件的最终结果也有着很大影响。

谋杀空姐案是一场全英文的庭审，有一个很突出的亮点就是证人旁边的翻译人员，看起来五十多岁很温和的一位大叔。

面对这位失去姐姐的女孩，他始终保持一种安抚的口吻进行询问，吐字清楚语速慢，语调很温柔，确保证人能在平稳的情绪下作证。翻译时基本上是一句话翻译一次，保证翻译语言简洁且意思准确。

整个过程听下来，让人感觉这位翻译经验非常丰富，可以准确把握庭审节奏和证人情绪，翻译技巧也很纯熟，既不凸显自己的存在，又把发问和回答衔接得很流畅。

对比我们代理的一些涉外刑事案件的庭审，法庭的翻译人员很多是通过翻译公司从外语学院临时找出来的学生，翻译水平让庭审效果大打折扣，甚至影响了查明事实。

在水泥藏尸案的庭审中，几名被告人被指控杀人并用木块围住尸体灌注水泥制成“石棺”。今天是负责尸检的法医出庭接受询问。

标准的英伦风三件套格纹西装、一口流利的英文、丰富的从业经历，法医一出庭就体现出专业人士的不同气场。

站上证人席，法医首先对法庭宣誓，“I do solemnly, sincerely and truly declare and affirm that the evidence I shall give shall be the truth, the whole truth and nothing but the truth.（大致内容：我发誓，我所做的证言都是真实的）

在主控官的发问下，法医详细叙述了检验尸体的情况，包括被截肢的位置、尸体被发现时扭曲的状态等等，非常仔细也非常专业。但是全英文讨论尸检这么专业的问题，真是听得我们云里雾里，只能明白个大概。

庭审结束后我们还在高等法院门口遇到了这位法医，他一到门口，守候已久的记者们马上围上来，长枪短炮一阵猛拍，法医看起来对这种场面已经驾轻就熟了，他一手提包一手扶住西装纽扣的位置，脸上露出专业而又谦逊的微笑，耐心配合着记者们。

在我们内地的庭审中，法医一般都是向法庭出具法医报告，很少出庭解释。而从这位香港法医的专业表现看得出来，出庭作证是这些法医们习以为常的工作。